人稱「學術頑童」,曾染MK頭的國際關係研究學者——沈旭暉,如今已經成家立室,衣著造型比往日內儉,整個package都變了;不變的是,他還是會在評論社會熱話時以學術角度「抽抽水」。於是,我們嘗試入他中路,要求他用國際關係法解釋各種詭異問題,例如毒男VS港女現象,不料他當真應答如流[sosad]。
林:林祖舜 沈:沈旭暉
林:當初你為甚麼會選擇研究國際關係?
沈:大學本科修讀政治學時主攻國際關係,碩士博士學位亦然。我文科出身,對國際政治題材感興趣,個人好四出遊覽,選修科能配合興趣,當然好。國際關係屬外國傳統主流學術,在香港屬小眾。這裡工作和專科的關係扣得緊,外國不管你讀甚麼科,如歷史生物,最後也能入大公司、ibank。香港學生常被人問「讀完出嚟做乜」,很少會跨領域思考,其實大學生對大部份工種都有基本認識,入行後再訓練也可。
有人讀書是為了理想,我只能算是興趣,我本身喜歡思考分析,不只限於國際關係,亦能用作分析公司結構脈絡。我是典型的「港豬」,只想做好自己擅長的範疇。
林:按你所說,國際關係可應用範圍很廣。我們準備了一些題目,看看能不能「學術」討論。請用國際關係解釋Hello Kitty當紅的原因。
沈:外國不少論文和學術著作有討論「為甚麼Hello Kitty能紅遍國際」,例如探討Hello Kitty無口,是否為了更易打入不同語言的市場?也有性別及國籍上的討論,畢境人物設定一直很模糊,可揣度空間很大。另一角度看,日本當時推出這角色會否涉及日美兩國關係之類,亦有相關研究。這議題未必直接當國際互動來處理,但可以從旁研究社會文化怎樣互相影響,有相通性。
如果套用切身處境,你會發現Hello Kitty和香港很似,究竟要怎樣才可以生存下去,受眾是誰,怎樣能得到認同之類。這種研究難度頗高。
林:沒想到真的可以學術討論Hello Kitty,那請試從《叮噹》一作中,用國際關係解釋大雄和靜宜的關係。
沈:這類問題,在網絡時代,當各種奇人異士也有自己發表空間時,也許一早有答案了。我認識了一些《叮噹》專家,不管你問甚麼,他也能漫畫某頁取得相關參考資料。
大雄靜宜二人,可從「表面保守的男生怎樣去嬴得女神」這方面研究,當中又牽涉靜宜是否真正的女神,是否利用大雄襯托自己,延伸下去即強國弱國之間的附庸關係。
如果用「大雄扮豬食老虎」切入,即是他本身也有實力,但選擇將自己塑成弱勢,擊敗完美的出木杉,又可對照韜光養晦的國家,他們在國際上既能達成政治或經濟目標,亦不至於成為眾矢之的。
這種研究都很有趣,不同的切入都可成文,譬如你用陰謀論把靜宜包裝成心計重重的女生,又或者當所有人天真無邪,一切行為舉止均屬自然,兩種切入已經天差地別。不過香港學術界不受這套,沒有人做。香港教育十分傳統,不鼓勵這種研究方向,特別是理論派的學者,他們堅持演繹理論的正統性,所以你在學界找不到這類研究。
外國有本《喪屍與國際政治理論》,作者假設世界有喪屍,我們該怎樣談判,國家又可以用甚麼政策,會出現怎樣的聯盟。這種情境幻想題如果花時間鑽研,其實也能活用舊有的理論。早年又讀過一本《哈利波特與國際關係》,分析麻瓜和魔法世界的關係。我也想過寫一本《叮噹與國際關係》,外國你可以找普林斯頓出版社為你出書,作品可在履歷表上佔一席,但在香港搞,沒學術認受。香港學術單一,沒彈性。這不僅僅是政治層面,而是一直存在的問題。
林:我想起之前在高登討論區上看過,有人用意淫角度將李白的詩重新演繹,解釋得頭頭是道,但你不可能從老師或教授手中取分,這算是同一原理嗎?
沈:兩者有分別。重新演繹有時是為了抽水,每首唐詩都能做到。我聽過有人將「夕陽無限好,只是近黃昏」解作性無能的男人自憐當年勇,詩詞本來就沒有絕對的對與錯,你可以代入自己一套見解。學術門檻高,不管你題目怎樣,也得按邏輯演繹,套用理論,相比起網上創作,要求較嚴謹。
林:這門學問似乎十分有趣,我再問一些時事題。試用國際關係解釋毒男港女對立的現象。
沈:這問題你更清楚吧。我認識很多毒男港女,沒怎樣對立,相處得很好。任何一個現象都無法簡單地正反兩面去判斷,再者,即使社會上有對立現象,歸根也是社會結構問題,而非個別獨立個體問題,例如毒男,其實他們只是花時間專注自己喜歡的事,交際較少,其實很正常,而所謂港女,也只是追求自己理想的生活態度,沒必要將兩種人對立起來。
我更關注的問題是香港光譜太窄。你沒有選擇,當你眼見的角色只有三兩種,自然很易墮入其中。你在外國,即使很宅,也能憑某種特別技能謀生,成家立業不是問題。我認識不少奇人異士,如懂得十多種語言,或能自行組裝奇怪機器,在香港他們只能申請綜援,如果到了外國,很容易就成為專家,可惜我們的社會只有一套遊戲,他們亦只能一肚悶氣,頂多在網上發洩。
這群人其實並不負面,如果你邀請他寫稿或做訪問,他們一定樂意至極。
林:正如外國打機可以成名,香港就困難多了,當然現在也有成功的例子,但始終是極小數。
沈:所以我不贊同對年輕人指手劃腳。攻擊一個現象,而不思考或解決問題的源頭,無補於事。即使美國也分主流和小眾,但他們較開放,接受力強,Donald Trump在正常人眼中是個瘋子,但他很成功將網絡上的言論帶到現實,並逐漸同化本來傾向相近的人。在香港很難發生。
林:雖然香港沒有Donald Trump,但近年香港網媒鵲起,你能將這現象也套上國際關係解釋嗎?
沈:行有行規,我之所以甚麼題目都能扯上國際關係,只因為比較熟悉這門演繹法,即使研究FFx現象我也會用國際關係去論述。
至於網媒,其實在網絡時代,媒體的界線就變得很含糊,有別於傳統紙媒,網媒幾乎沒有門檻可言。你怎樣定義網媒?在Facebook開一個page,算不算網媒?再細分的話,在討論區上長篇回覆,又能稱得上網媒嗎?我們要為網媒劃一條線才方便討論,不然在web2.0的世界中,任個人都是網媒,而討論方向就會變成整個網絡的生態。
探討web2.0當然是我行內事,從前web1.0世界你只是從網上下載,到了web2.0,資源在網上會有自己的生命,不斷繁衍。這概念顛覆了幾十年前的生活,對國際間的影響不可忽視,如多了人去關注弱勢社群,往時弱勢聲音幾乎無法走出去。傳統媒體只為財源發聲,網絡剛剛相反,群眾可以即時反應。
Web2.0帶來的新世界,填補了原先現實世界的不足,包括現實之中你不敢說不敢罵,到了網上就可以盡情宣洩。愈來愈多人擁有多過一個以上的身份,這種事將來不會改變。Web2.0發掘很多在傳統社會被埋沒的人才,當然也放大了傳統社會規範下不易流出的負面情緒,但我們不可以用舊有的道德觀去判斷好壞,我們只能疏理,沒必要批評。
如果把「現實」和「虛擬」當成兩個大國,怎樣去看待兩國的外交關係,的確能看作一個國際關係的議題。
林:我在高登工作這段日子,親身感受到到這幾年一些變化。最明顯一點是「網絡影響現實」,以前當然也有,但不能跟今天作比較。
沈:影響的確比以前大,但有局限,如網絡紅人在現實中參加活動,迥響未必大,只可以把該次活動經驗帶回自己的世界。從中看得出網絡和現實始終有段距離。
林:這令我想起一開始入高登工作,每天都被人用粗口問候,後來在現實跟一些會員相處過,才發現粗口不過是他們在網上「打招呼」的方法,沒甚麼惡意,工作了幾年也習慣了,只能當是百Hi成材。
沈:我相信任個事情都有基準。香港有很多論壇充斥着無意義的留言,你多少也得「管理」;但管得太緊,如爆句粗會被封帳戶,變相是趕人走,所以拿捏的分寸是一門藝術。我在Facebook上也會進行管理,維持一定水平的討論同時不刪太多人,只要別讓奇怪的用戶影響他人就行。
林:其實有時你不理他就可以了,網民很多都只是罵罵就算。在我觀察,近年網絡的確多了不少輿論戰,你覺得是為了上位,將網上的關注帶回現實嗎?
沈:很多地方都會,出發點不一定一樣,為發洩,遊戲也好,亦有些真材實學的人借這平台發聲,在傳統社會他們無法得到認同,到了網絡時代生態就改寫了。有人用「失敗者」去形容他們,說得太負面,如果這是個更多元的社會,他們能發揮一技之長,自然會減少謾罵。
我常幻想,如果身處平行時空,那個「我」不懂社會潛規則,但學識不太差,我一定會上網跟別人搏鬥。究竟哪個「我」更開心,是哲學問題。如果收入少一個零,日常起居飲食簡陋,但網上一呼百應,感覺良好,會不會比現在的我更開心?當然以我的角度來看,那是個虛擬的世界,但對每天放十幾小時在網絡的人,他們體驗的真實感自然強烈得多,況且現實之中也有很多「虛擬事物」如履歷表,又或者搞了個聲稱有三萬人次的展覽而數字有八成是水份,卻拿了一百萬撥款,這也是虛的。不過再討論下去就是純哲學問題了。
未來的虛實交錯只會更多,不可能走回頭路,所能做的,是面對。
林:我聽過一些會員說,只有網絡世界才可以找到真正的自己,畢竟你在真實世界所見所聽的可能都包裝過。
沈:網絡世界可以讓自己發掘另一面。我相信人性多維,即使本人亦無法看見自己「廬山真面目」。我有時會檢討自己是否在網上花太長時間,當我找到一些自己很感興趣的資訊,也許是極小眾的玩意,就好像找到知音般,內心感到平和。這是我其中一面,但不會是完整的角色。
但即使在網絡平台找到自己的「歸屬感」,是否會比現在更開心?很難說,像基督徒有另一套思考方法,那種宗教論證法令他們得到需要的答案,是幸福嗎?有些人在思考上鑽了牛角尖,你就無法跟他們正常溝通。香港有不少這樣的人,網絡時代則顯得更多。
林:你怎樣看現在的香港?我見你曾經撰文寫過香港漸漸變得難以安居。
沈:不能很單純用「好」或「不好」形容。香港是個很獨特的地方,文化多元,不單是多國籍云云,對比新加坡其中一大優勢是創意。香港人還有一點很可愛,平時可能很勢利,古古惑惑,但大是大非時又會堅守原則,其實像韋小寶。我由衷認同香港人這身份。以前香港人可以在灰色地帶上遊走,但現在慢慢變得立場化,處處逼你表態,接下來的日子也會這樣,你沒辦法改變甚麼。當然我本來就很少時間待在這裡,能關注的事也很有限。
林:你大部份時間都在外國嗎?
沈:大學在外國讀,後來雖然回港,但因工作性質,得四處參與國際會議,再加上其他身份,常被邀去不同地方,留港時間不長。所以有時我並非逃避一些關於香港的議題,而是沒時間深入探討。但我很珍視香港文化,到外開會時,也自覺有種責任或任務,要向外界呈現「甚麼是香港」。我很想更多人認識香港不同的一面,不一定涉及政治,也只能盡力。
我不是前線角色,但自己該做的事,一定會做。
林:你有上高登嗎?
沈:我有帳號,以前會上,現在沒時間了。很喜歡去創意台看改詞,現在即使自己沒上,朋友也會傳一些好笑的post給我。最近看了個將閻羅王填進詞的post,我覺得這類構思非常有創意,而且很地道。高登會員的創意,背後運作的文化元素庫相當龐雜,其他地方無法取代,這是我認為要保留,很珍貴的一部分。
林:高登的確無法「造」出來,只能蘊釀出來,這平台內在的文化得來不易。你有沒有金句給我們的讀者?
沈:稱不上金句,我常跟學生說,如果能設計一套新遊戲,為自己新增一個身份,就有可能逐步去建構一個接近自己理想的世界,而不必每刻只想着打破舊制。一個人多幾個身份,慢慢就可以將熟悉的事帶去不同圈子,到互聯網時代就更易達成。我個人遵循這方向行,習慣在不同身份間遊走。
林:你最喜歡高登哪個icon?
沈:#yup#,以前上高登時最常用這個icon。
膠名:沈旭暉(國際)